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別扭

關燈
別扭

雲眠剛替燕懷崢整理好袍袖,便聽得外面一陣嘈雜。

河岸邊擠擠挨挨的船只間,忽的飛出道黑色身影,手中寒光一閃,便朝著岸邊的玄衣衛襲去。

以一敵數,悍不畏死。

結果可想而知,玄衣衛抽刀抵擋,不過幾息間便將那人鉗制。

“那昏君真是養了群好狗!”青年被反剪著雙臂按在地上,一雙露在外面的眼睛卻毫不驚慌,譏諷地看向玄衣衛眾人。

玄衣衛朝青年身上踢了一腳,一把扯下他覆在面上的黑巾,露出一張消瘦蒼白的臉。

他被扯著衣襟半散,也漏出了胸前猙獰的傷口。

“好小子!讓我等好找!”玄衣衛伸手一下下抽在他臉上,“跑啊!怎麽不跑了?”

那青年被抽的唇角流出血,卻依舊彎著唇:“今夜,這般盛大的游會便是你等誘我前來的陷阱吧?”

人既已抓到,玄衣衛便也沒必要再瞞著什麽:“不錯!還算你小子不笨,不過現下才知道,怕是也晚了!”

青年靜默片刻,忽的沈聲笑了笑,及到後來,笑的整個身子都在抖:“哈哈哈哈哈!不愧是他燕釗!某不過一介草芥,竟也值得他費這般周章!將你們西京城這些有頭有臉的人物聚在此地,絲毫不顧念你等的安危!哈哈哈哈!好!好得很啊!”

玄衣衛聽得此人直呼聖人大名,猛地一驚,刀鞘猛擊在青年後背:“大膽逆賊!竟敢對聖人不敬!”

青年痛苦地蜷縮下去,卻又顫抖著身體挺直了脊梁:“聖人?呵——燕釗老賊這皇位是如何得來的?你們怕是都忘了吧?”他慘然笑著,有清淚順著臉頰滑落,“也是,知道內情的人早已被他殺得七七八八了……”

艙內鄭將軍猛地撩開竹簾,忽地便聽得這麽一句,聞言嚇得大駭,忙斥道:“還楞著作甚!還不即刻將這狂賊押下!”

玄衣衛似乎這才如夢方醒,一擁而上將那青年綁了。

誰知那青年竟陡然生出一股大力,將圍上來的玄衣衛掙脫開,面向各個面色慘白的達官貴人們,狀若瘋魔:“睜開眼睛看看吧!看看你們擁戴的好皇帝!好聖人!他何曾將你們的性命看在過眼裏?!昔日,他敢為了權勢滅我暮氏全族,焉知我暮氏之今日不是汝之明日!”

雲眠和燕懷崢緊隨著鄭將軍出艙來,聽到的便是這麽一句痛心徹骨的吶喊。

那人身形瘦削,迎風站在岸邊,岸邊火光映照著他蒼白的臉,卻顯得無比堅毅。

聚攏在岸邊的有許許多多的人,身在高位的權貴、久在庭院的女眷,各個光鮮亮麗,在此刻皆是異常的沈默。

蕭蕭秋夜,河岸之上之餘風過時的嗚咽和風中那青年低低的冷笑。

燕懷崢望向那青年,眸光一寒,視線掃向一旁。

隱在暗處的霜枝立刻會議,閃身欲要飛出。

可那青年卻沒給她機會。

他淺茶色的眸子似朝著燕懷崢所在船只的方向看了一眼,很快平靜滑過。

“別了!”

如此突兀的一句話,不知是向著這群素昧平生的眾人,還是向著這蒼涼的世間作別。

在所有人都還未來得及反應時,他快步撞向朝他奔來的玄衣衛,利刃入肉的聲響後,青年前襟玄色的衣衫登時濕了一大片。

直到他張開雙臂仰倒進河面,洇濕的衣衫才在河水中蕩開大片大片的紅。

岸邊頓時亂做一團,經叫聲、暗罵聲、哭喊聲不絕於耳。

“該死!”這一切幾乎便是發生在一息之間,快到鄭將軍來不及做出反應,見此情景只得低罵了一聲。

他大步一跨朝岸邊走去,方走出兩步似才想起什麽,腳步忽的頓住。

旋即,鄭將軍又生硬地轉回身來,朝著燕懷崢深深揖禮:“顯王殿下、王妃,今日之事多有冒犯,改日末將必當登門致歉!”

說完,這才頭也不回地走了。

雲眠恍若未聞,從方才,她的視線便定定地落在河水中那一片觸目的紅色上。

那雙淺茶色的眼睛她記得,她曾與他在夜獄中有過一面之緣。

彼時,燕懷崢告訴他,他便是在雲府外朝雲眠放暗箭的人。

他們說他是盜匪,義匪。

彼時身在囹圄,他身形消瘦,卻背脊挺直。

可就在剛剛,在燕懷崢即將被拆穿的當口,那人卻忽地現身,明知是必死之局,卻口口聲聲告訴眾人,他就是他們要找的那個負了傷的逆賊。

雲眠轉頭望向身旁燕懷崢,卻見他神情淡淡,似乎方才一幕並不與他相關。

雲眠忽覺喉間發澀,她試圖從他臉上看到那淡漠之下的旁的情緒,哪怕是一點點的愧疚或是悲憫。

可是,都沒有。

她幾乎確定,那茶色眼瞳的青年就是燕懷崢的人。

也難怪他方才毫不在意地對她說:“安心。”他篤定了那青年會跳出來救他,再陰暗點想,或許那青年一開始就是燕懷崢提前預設好的一枚必死的棋子。

可一個人甘願為他赴死,他竟毫無所動。

他的大掌還覆在她的手上,甚至還無意識地摩挲著她的指尖。

就在今夜,她也算是同燕懷崢同生共死了一回,按理說當是親近了不少。可雲眠卻覺得,眼前之人在此刻讓她覺得無比陌生,甚至忍不住地脊背生寒。

她怎麽忘了,他再如何,也是當今三皇子,是看慣了那宮廷之中的血流暗湧的,區區一個無名小卒的死活,對他們燕氏皇族來說,又算得了什麽呢?

她一點點地從他的掌心中抽出手。

燕懷崢視線掠過那片紅,只覺雙耳嗡鳴,眼前再看不到其他。

忽的,掌中溫熱一空,他這才想起身旁還站了個少女,而方才,他的手一直是握著她的。

轉過頭時,燕懷崢已然掛上一副尋常笑臉:“怎麽了?”

雲眠搭下眉眼:“沒什麽,只是有些累了。”

“好,”燕懷崢語氣難得溫柔,“那先送你回家。”

經過這麽一番折騰,已是深夜了。

玄衣衛早已封鎖了河岸邊的消息。

參加游船的京中貴人只知家人久不歸家,紛紛譴戶奴去尋,人未尋到,回來的戶奴卻滿臉惶恐。一看這般,便猜測大抵是出事了,既出動了玄衣衛,旁的想來也打聽不到了,只能在家中老老實實地等。

因而,雖是深夜時分,大道兩側的坊市間卻是燈火通明。

雲眠來時為隱瞞行蹤,乃是雇得車行的馬車,經此一鬧,那車夫早不知躲到哪裏去了。

想了想,便只得乖乖跟在燕懷崢身後,來到顯王府的馬車前。

燕懷崢先譴人回雲府報信,自己朝雲眠伸出手,想要將她扶上馬車。

“不必勞煩殿下了。”雲眠仍舊垂著眼,身子往一旁閃了閃,躲開燕懷崢的手,踩著侍從早已放好的矮凳上了馬車。

燕懷崢一楞,凝視了片刻自己懸在空中的手,抿緊了唇,沒說話,也跟著矮身鉆進了馬車。

馬車轆轆行駛在寬闊的廣德大道,馬蹄砸在青石路面上的脆響在深夜顯得格外清晰。

雲眠這是第二次上燕懷崢的馬車了。

還是那駕奢華到誇張的華蓋車輿,她卻只挑了個最角落的位置貼著車壁坐下,離著燕懷崢的主座有著不近的距離。

時隔數月,同樣是劫裏逃生,再坐上同樣一架馬車,雲眠的心情卻已迥然不同。

彼時,她一心想要掙脫宋瑾的算計,挖空心思地想要攀上顯王府這顆大樹。

雖他對她言語算不上客氣,可她卻打心底百分之百地信任他。那信任或許源自於上一世他對她的出手相救,也或許源於他們兒時那點算不上情誼的交集。

可如今,她同他幾乎成了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,她卻遲疑了。

她對燕懷崢的信任,是否正確。

她不說話,燕懷崢也未開口,只是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折扇玉質的扇柄,不知在想什麽。

霜枝在外面叩門的聲音打破了沈寂。

她進馬車來,瞧見雲眠和燕懷崢一南一北地坐著,先是楞了楞,旋即才走到燕懷崢近旁,抱拳回稟道:“主子,都處理好了。”

燕懷崢點點頭,沒說什麽,只朝她擺擺手示意她退下。

聽得“處理好了”四個字時,雲眠心底咯噔一跳,今日之事顯是在燕懷崢的預料之外,想必有很多旁枝末節需要處理,只是這所謂的“處理”,簡簡單單兩個字,又囊括了多少如那青年一般的無名之人的生死呢?

燕懷崢似乎這才註意到躲在角落的雲眠,笑著問:“怎坐的那般遠?還怕本王吃了你不成?”

明明是一句玩笑話,雲眠卻覺得,此時的燕懷崢當真是一只會吃人的兇獸。

她挪了挪身子,深吸口氣,終於將今夜的疑問問出口t:“殿下今日並不是專程去陪臣女游船的吧?”

燕懷崢楞了楞,片刻後,臉上笑意斂去,誠實答道:“是。”

“殿下今日所受的傷同……”“逆黨”兩字在雲眠舌尖轉了轉,最後還是換了種說法,“同那暮氏相關嗎?”

燕懷崢手指握緊,再次答:“是。”

雲眠呼吸變得急促:“所以那玄衣衛今夜要尋之人也是殿下?”

燕懷崢卻笑了:“你不是早知道?在船艙時,雲娘子還費力替本王遮掩呢!如此說來,我還未謝過雲娘子呢!”

方才在船艙之中,那鄭將軍要替他搜身之時,小姑娘看那廝的眼神簡直就要將那人生撕了。那般被人緊張著的感覺,燕懷崢已經許久沒有過了,一股莫名的暖流瞬間滌蕩心底。

雲眠卻自嘲地笑笑:“所以,我今日也做了殿下的一枚棋子麽?”

也。

燕懷崢摩挲著扇柄的手忽地頓住,良久,只是深深地凝望雲眠。

她卻似乎不想再多說,靠著車壁合上了眼,似是累極了。

接下來一路,兩人都未再多言。

馬車停靠在雲府門前時,雲翊就守在門外,焦急地來回踱步。

瞧見燕懷崢的馬車緩緩停下,便是一怔:下人只說眠眠是去同小姊妹游玩,可沒說有燕懷崢什麽事啊?

轎簾打起,雲眠的腦袋鉆出來,瞧見雲翊的那刻,笑容才重新在臉上綻放:“阿兄!”

雲翊大跨步走上前。

這次燕懷崢坐著沒動,顯王府的仆從很有眼色地下車將矮凳放好,卻不料雲家大郎上前一把扶住小妹腋下,如抱小孩那般將自家妹妹報下馬車。

隔著簾子彎腰給顯王行禮時,臉上的笑猶未消散。

燕懷崢沒說話,使仆從調轉車頭便向遠處去了。

雲翊目送車架走遠,這才轉過身敲了敲雲眠的腦袋:“就你會闖禍!阿耶阿娘都要擔心死了,待會兒又得罵你!”

雲眠的視線卻追隨著那輛華蓋車輿消失的方向,忽地說:“阿兄再幫我遮掩一陣,我去去就回。”

言罷,提起裙擺便朝著馬車行駛的方向追去。

馬車行得不快,雲眠轉過街角便瞧見馬車車檐下掛著的宮燈在夜色中晃晃悠悠。

“燕懷崢!”

沈寂的夜裏,她的聲音顯得格外突兀。

馬車即將消失在夜色中之前終於停下,片刻,墨色身影自車上跳下,遠遠望他片刻,便朝著她緩緩走來。

他身上的墨色斕衫幾乎就要同周遭濃黑的夜色融為一體。

燕懷崢凝視街角燈光下佇立的姑娘,一步步朝她走進,最後在他身前半步遠的地方停下。

燈光下道旁墻壁的影子堪堪投在兩人腳下,將兩人切割在兩個不同的世界。

她在光下,他隱於黑暗。

燕懷崢盯著那影子看了良久,心頭藏著幾絲希冀,開口問她:“怎的又回來了?”

雲眠只覺,有些事情還是當面問清楚的好。

她按下劇烈起伏的心跳,問他:“那日雲府外的那箭,是你指使的麽?”

可她不明白,若是他,他為著什麽?

為了施恩於她以博取她的信任嗎?可一開始,明明是她先黏上他的啊!

想不明白,便索性問個清楚。

燕懷崢眼中希冀忽地熄滅,就如那風中被吹息了的蠟燭,他輕笑了一聲,臉上又換上那般散漫無所謂的樣子:“你說是,那便是吧!”

雲眠對他這般無所謂的態度很不滿意,固執地問:“燕懷崢,我是在很認真很認真地問你,我不希望我連自己即將嫁於的是怎樣的人都不清楚!”

“我也是很認真的在答你,”燕懷崢唇角下壓,眼中隱有戾色,“所以,你是後悔了嗎?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